曾文正公器宇凝重,面如满月,须髯甚伟,殆韩子所云如高山深林巨谷,龙虎变化不测者,当代巨公无其匹也。知府张沣翰善相人,有癞龙之目,谓公端坐注视,张爪刮须,似癞龙也,惟眉发稍低,故生平劳苦多而逸豫少。威毅伯沅浦尚书体貌颇似文正,而修硕稍逊焉。合肥傅相肃毅伯李公长身鹤立,瞻瞩高远,识敏辞爽,胸无城府,人谓其似仙鹤之相。胡文忠公精神四溢,威棱慑人,目光闪闪如岩下电,而面微似皋陶之削瓜。骆文忠公如乡里老儒,粥粥无能,而外朴内明,能辨贤否。左文襄公貌亦如老儒,而倜傥好奇,议论风生,若适与骆公相反,善骆公能用才,而左公喜自用其才者。罗忠节公貌素不扬,目又短视,不善驰马。
衡阳彭雪琴尚书恂恂儒者,和气蔼然可亲。道州杨厚庵尚书意思深长,貌亦儒雅。鲍武襄公躯干不逾中人,文弱如不胜衣。四公之貌皆与其行事不同,殆非世俗所能揣测也。故相朝邑阎公短小精健,辞意恳挚,不改关中敦朴气象。丁文诚公志节清挺,状貌修伟,绰有威风。岑襄勤公雄姿沉毅,形容黧黑,老于兵间。三公常度,皆人意料所及,闻其行事,如见其人焉。又如倭文端公体亦不逾中人,而洒然出尘,清气可挹。霍邱吴竹如先生学养完粹,道味盎然。巴陵吴南屏先生貌虽朴野,而气韵高洁,文似其人。数
(清小横香室主人《清朝野史大观》)
曾国藩铭词结句
曾文正公尝谓吴敏树、郭嵩焘曰:“我身后碑铭,必属两君共任捃饰。铭词结句,吾自有之,曰:'不信书,信气运;公之言,告万世。’”又谓王闿运曰:“中兴功业,吾已幸之。文学之事,未有所属,敬以托君。”临终,又诫其子曰:“吾学未成,诗文但存示子孙,慎勿刊刻传送。”豪杰多讳言数,勋臣每耻无文,而公言如此,可想见其胸中浩落矣。
(清葛虚存《轶事》)
曾国藩入翰林
曾文正公国藩成进士时,殿试列三甲。故事,三甲多不入翰林。国藩大恚,即日买车欲归。时劳文毅公崇光已官编修,有名公卿间,因往慰国藩,固留之,且许为尽力。归,即约善书者数人,馆之家,又假亲友仆马各十,鞍辔以待。国藩已试出,急写其诗,分送贵要。既而国藩果列高等,入翰林。然国藩终以不登二甲为恨。至督师两江时,偶与宾客语及“如夫人”三字无对,李元度应声曰:“同进士。”曾色变,李亦惭悔,久之乃解。
(清葛虚存《轶事》)
曾国藩大度
曾文正未达时,尝赴省乡试,肄业岳麓书院,以后至故,与某生同屋。某生性颇褊躁,其书案离窗可数尺,文正因置案窗前以取光。某生怒曰:“吾案头之光,自窗中射来,今为汝遮,则减吾读书之光矣。”文正曰:“然则令我置案何处?”某生指床之侧面曰:“可置此。”文正竟如其言。文正中夜读书,某生又怒曰:“平日不读书,此时乃来聒噪人。”文正为之低声潜诵。是科文正中式,报到之日,某生捶床大怒曰:“此屋风水,当为我得,今乃为汝夺去。”或诘之曰:“彼之书案方位,乃汝所教,何为怪彼?”某生愈怒曰:“正坐如此耳。”凡某生不情之举动,同人咸为报不平,而文正处之燕如,故识者均知为大器云。文正尝至江南筹资,得百金,尽以购全史,携归,一年皆诵。其精勤如此。
都人尝有翰林大考之口号,其句曰:“金项朝珠挂紫貂,群仙终日任逍遥。忽传大考魂皆落,告退神仙也不饶。”亦可见其难矣。某届,总其事者许乃溥,一老翰林乞关照,谓只求无过,不求有功。许告以完卷后,微洒墨水数点,庶易辨认,欣然去。曾文正公时为检讨,完卷后,因加笔帽,墨水激出,少有沾濡,许得之,以为老翰林也,列二等末。事竣, 呈御览,宣宗详加披阅。至二等,以手翻腾,得曾卷,未过目,侍臣以他事请,上匆匆发出,则曾卷已居二等首,遂得遽升侍讲。
(清徐珂《清稗类钞》)
曾国藩设柜求言
文正在徽,置一柜,凡言地方利弊,悉投其中,不必列名。于是告讦之风大起。人患之,求于老讼师,老讼师曰:“不出三日,必令停止。”众疑之,及第二日,果撤回。盖讼师日写数十无名之禀,皆痛詈文正者,文正不能不阅,又无可查究,此令遂停。讼师之心,可谓巧矣。
(清欧阳兆熊、金安清《水窗春呓》)
曾国藩一生三变
文正一生凡三变。书字初学柳诚悬,中年学黄山谷,晚年学李北海,而参以刘石庵,故挺健之中,愈饶妩媚。其学问初为翰林词赋,既与唐镜海太常游,究心儒先语录,后又为六书之学,博览乾嘉训诂诸书,而不以宋人注经为然。在京官时,以程朱为依归,至出而办理团练军务,又变而为申韩。尝自称俗著“挺经”,言其刚也。
咸丰七年,在江西军中丁外艰,闻讣奏报后,即奔丧回籍,朝议颇不为然。左恪靖在骆文忠幕中,肆口诋毁,一时哗然和之。文正亦内疚于心,得不寐之疾。
子荐曹镜初诊之,言其岐黄可医身病,黄老可医心病,盖欲以黄老讽之也。先是文正与胡文忠书,言及恪靖遇事掣肘,哆口谩骂,有欲效王小二过年,永不说话之语。至八年夺情再起援浙,甫到省,集“敬胜怠,义胜欲;知其雄,守其雌”十二字,属恪靖为书篆联以见意,交欢如初,不念旧恶。此次出山后,一以柔道行之,以至成此巨功,毫无沾沾自喜之色。尝戏谓予曰:“他日有为吾作墓志者,铭文吾已撰:不信书,信运气;公之言,告万世。”故予挽联中有“将汗马勋名,问牛相业,都看作秕糠尘垢”数语,自谓道得此老心事出。盖文正尝言“吾学以禹墨为体,庄老为用”,可知其所趋向矣。
曾文正驻军安庆,有戚某自湘乡田间来,行李萧然,衣服敝素,对人沉默不能言。盖以家计寒俭,而投营谋事者。文正垂询乡里琐事及戚友近况,其人靦颜作答,讷讷然若不能出诸口,然偶择要对一二语,颇中肯綮,文正殊赏之,将任之以事。文正每饭,必召幕客会食,幕客各依时赴餐,无敢或违。一日正食,值饭有秕粒,某检出之而后食,文正视之良久,亦无他语。饭毕,文正与幕客围棋数局,手谈既竟,令支应借银二十两赠某以为赆。某大骇异,乃求文正之表弟彭杏南,请于文正。
文正语之曰:“某食而去其秕,平时既非豪富,又未曾作客于外,辍耕来营,不过月馀,而即有此种举动,吾乡人宁复如是耶?吾恐其见异思迁,而反以自累也。”杏南固请,且曰:“此亦未为大过,公盍试之。”时文正喜植蔬,每日撷鲜而食,以为至味,姑令某主持园圃之事。某乃益自励,日与庸保杂作,寝食相共,灌溉粪治,自朝至夕,莫或休暇。文正微觇之,则见其持畚携锄,与耦耰之人,通力而合作也。如是者几一载,始终不渝。文正意解,召之来亲述其故而规之。其人愧谢,乃以他事畀之。其人黾勉从公,克励厥职,卒以布衣扶摇而上,官至观察使,加布政使衔。
(清徐珂《清稗类钞》)
曾国藩与李广文互规
曾文正官京师,时士大夫无不嗜烟者,水旱外,又有潮鼻大之称。潮,谓潮州烟;鼻,谓以鼻吸者;大,则鸦片也。一日,有同乡总角交李广文至,以其吸鸦片也,规之。李曰:“吾所吸者,一耳。公则水旱潮鼻,四者具焉,何也?”文正瞿然曰:“继自今,请子戒其一,我戒其四,可乎?”李旋以事去。及文正办军务,屡招之不至,最后来谒,询之,李赧然曰:“自与公约,闻公绝之久矣,而某沉溺如故,所不忍见公者以此耳。”文正悯之,亲为布榻,坐烟具旁,谈话如平生,已而叹曰:“君老矣,不必官矣。”赠二千金使归。
(清徐珂《清稗类钞》)
绝无良心科
曾文正性严正而好谐谑,尝于退食之暇,与幕僚闲话,谈及才难,因太息久之,乃曰:“遗大投艰,固非常人所能,然亦未可概期之贤者也。当于德行、文学、言语、政事四科之外,别设一科,曰'绝无良心科’。”善化何应祺时亦侍坐,遂起而言曰:“明公果设此科,其以晚生为弁冕否耶?”文正大笑。
(清徐珂《清稗类钞》)
以所书白楷示之
曾文正官翰林时,亦日书小楷以备考差。适其弟忠襄读书京邸,一日,有友荐仆至,文正不欲留用,而仆固求不已,文正曰:“此仆殊纠缠,吾竟无术遣之。”忠襄曰:“但以所书白楷示之,彼必恝然舍去也。”文正怒之以目。
(清徐珂《清稗类钞》)
土匪名士
曾文正公督两江时,人才荟萃。有何太史者,记问极博,下笔千言,而无理法,曾尝称之为土匪名士。
(清徐珂《清稗类钞》)
冠禽衣兽
粤寇扰赣,曾文正公与战不利,困于鄱阳湖,计无所出。大营前酒家门柱忽有一纸,上揭“出卖奇计”四字,左右报语文正,探之,则某生所为,文正喜,亟命延入。某好为大言,语皆诞,文正姑容之,自是,恒出入于大营。一日,文武官吏以文正寿诞,皆具衣冠入贺,某与焉。既至,伏地大呼曰:“谨贺大师冠禽衣兽。”宾僚大骇。某徐言曰:“大师戴双眼花翎,非冠禽乎?穿貂褂,非衣兽乎?”文正怒,命责军棍二百下,絷之于营门。幕僚某好滑稽,因援笔书“冠禽衣兽”四字于其面,并疏之云:“冠禽者,老鸦薮也。衣兽者,犊鼻裈也。”
(清徐珂《清稗类钞》)
舟行遇风之叫骂
曾文正之移军安庆也,沈文肃方为赣抚,约以赣之厘金供其月饷,赣有事,则出师援之。既而粤寇丛集于赣,文正军益东,文肃惧援兵不即至也,疏请截留厘金,将自募兵,得俞旨。文正愠甚,谓文肃卖己,文肃贻书引咎自责,不答。其后文正督两江,陈右铭中丞见文正,从容言曰:“舟行遇风,柁者篙者桨者,顿足叫骂,虽父子兄弟,若不相容。须臾风定舟泊,置酒慰劳,欢若平生。甚矣,小人喜怒之无常也。”文正曰:“不然,向之顿足叫骂者,惧舟之覆,非有私焉。舟泊复好,又何疑耶?”陈曰:“然则曩者公与沈公之事,亦惧两江之覆焉耳。今两江定矣,而两公之意不释,岂所见出舟人下哉?”文正大笑,即日手书致文肃,谢过焉。
(清徐珂《清稗类钞》)
曾国藩追饶江忠源
江忠烈公忠源初以公车入京,馆曾文正公国藩邸,既下第,日事狎游,赀罄矣。文正劝之归,许为办装。明日,江不别而行,文正亟命驾追之。及于长辛店,则江方午饘,慰之曰:“以君之才,他日不患无所遇。但有亲在堂,此归殊难为怀。”出百金赆之。文正返,客争问所往,曰:“追饶江岷樵耳。”客大愕,文正曰:“岷樵必以忠节名天下,诸君非其伦,异日当自知之。”岷樵,忠烈字也。
(清徐珂《清稗类钞》)
曾国藩仪表
有于同治壬戌、癸亥间见曾文正于江宁者,时文正年逾花甲矣,精神奕然。身长约五尺,躯格雄伟,肢体大小咸相称。方肩阔胸,首大而正,额阔且高,眼三角有棱,目眦平如直线。凡常人眼必斜,颧骨必高,而文正独无此。两夹平直,髭髯甚多,参参直连颏下,披覆于宽博之胸,益增威严。目不巨而光极锐利,眸子作榛色,口阔唇薄,是皆足为其有宗旨、有决断之表证也。
(清徐珂《清稗类钞》)
曾国藩劝人读七部书
昔曾文正公尝教后学云:“人自《六经》以外,有不可不熟读者凡七部书,曰:《史记》、《汉书》、《庄子》、《说文》、《文选》、《通鉴》、《韩文》也。尝思之,《史记》、《汉书》,史学之权舆也;《庄子》,诸子之英华也;《说文》,小学之津梁也;《文选》,辞章之渊薮也;《史》、《汉》时代所限,恐史事尚未全,故以《通鉴》广之;《文选》骈偶较多,恐真气或渐漓,故以《韩文》振之。”曾公之意,盖注于文章者为重。此七部书,即以文章而论,皆古今之绝作也。人诚能予《六经》而外熟此七部书,或再由此而扩充之,为文人可,为通儒可,为名臣亦可也。
(清小横香室主人《清朝野史大观》)
曾国藩愿法林则徐
曾文正公致其弟威毅伯书云:“闻林文忠三子分家,各得六千串。督抚二十年家私如此,真不可及,吾辈当以为法。”读此见文忠之清操,亦见文正兄弟之志趣。
(清小横香室主人《清朝野史大观》)
曾国藩之父与弟
曾文正勋业满天下,而其父若弟居乡乃恃势特甚,所请于官必从之而后已。其四弟澄侯尤甚,有所恶辄以会匪送官请杀之,杀五六十不能释一也。县令熊某性慈善而无如何,每数日必私哭。或问故,曰:“曾四爷又欲假我手杀人矣。”县开码头,故事必杀牲以祭。或劝杀人,遂杀十六人祭之。文正归,知其状而不能谏其父。一日澄方昼卧,文正遽以锥刺其股,流血被体。澄遽呼暴,文正问故。曰:“痛甚。”曰:“然则汝杀人乃不痛耶?”
(清小横香室主人《清朝野史大观》)
曾国藩荐仆于某监司
曾文正督两江日,署有一亭甚高,凭栏远眺,可窥内外情景。一日,徘徊亭中,见有翎顶辉煌者,持手版,向司阍人作哀恳状。阍人挥手止之,状甚倨,其人怏怏去。明日登亭,又见之,状如前。又明日见其人摸索袖中,得一裹物,鞠躬以献,阍人色骤霁,心疑焉。有顷,入签押房,阍者持手版入,谓有新补某监司求谒。立命延入,乃即连日在亭所见向阍哀恳之人也。询以何日来省,答来已三日。问何不进见,则支吾不能对。文正语之曰:“兄新莅任,得毋缺纪纲乎?”监司答以署中虽有人满之患,公若有赏荐者,敢不如命。文正曰:“大佳。惟此仆狡诈实甚,断不可派要差,但令其得一啖饭地足矣。”监司唯唯。遂唤阍者进,正色谓之曰:“此间已无用汝处,顷特荐之某大人,其善事新主人,毋怠。”阍者不得已,屈一膝以谢。及退,大忿,携行李他去,不知所之。
(清徐珂《清稗类钞》)
曾国藩有珠被窃
曾文正入觐,恩礼优渥,赐物累累称异数,中有明珠一颗,绾以金丝,缀之项下,斯须不去。一日有宴会,宾客满座,谈次,或谓近日京中剧骗甚多,且其术至黠,不可捉摸,吾辈宜慎之。曾掀髯笑曰:“鼠辈伎俩,吾未之信。果能骗得乃公项下珠者,斯神技耳。虽然,吾知其无此术也。”越宿复入觐,乘肩舆入禁城。禁城地广漠,一望可数里许,于晨光熹微中,见有车远至,一出一入,须臾已近。车中似一亲贵,须眉殊轩爽,似曾相识,然实不知其为谁。曾出舆步行以示敬,亲贵亦步行,忽扬声曰:“尔非某某乎?”曾唯唯,却立,似有所思,亲贵前谓之曰:“二十年前某月日,曾与足下一面。当时足下无须,余方年少。今日相见,足下之须如许斑白,余亦于思尔尔矣。”
言时,以指自捋其须,并引须与曾须相比。既而大笑,拱手遂去,曾亦登舆进。无何,朝罢归,方欲解衣而明珠已不翼而飞矣。骇甚,遍索不得,始悟所遇者,剪绺贼也。又数日,应同乡某御史之约,赴戏园观剧,顾曲者或木天名宿,或豪贵少年,座为之满。剧将半,觉靴中似有不适,脱之,有物堕地,拾而视之,则】
(清徐珂《清稗类钞》)
曾国藩食狐
曾文正嗜野味,山豚、野鹿之类,好之尤笃。军人有射得封狐进献者,令宰夫燔之,于是军人庆得皮,文正庆得肉焉。即夕开筵,招幕宾同食。客低首大嚼,莫能辨味。文正笑曰:“此物媚,能惑王,其肉本不足食。以我之饕餮,污诸君齿颊,再饭当不设此。”举座顿悟。
(清徐珂《清稗类钞》)
曾夫人俭朴
曾文正夫人,为衡阳宗人慕云茂才之妹;冢妇刘氏,即陕抚霞仙中丞女也。
衡湘风气俭朴,居官不改常度,在安庆署中,每夜姑妇两人纺棉纱,以四两为率,二鼓后即歇。是夜不觉至三更,世子(编者按:系曾国藩长子曾纪泽)已就寝矣。夫人曰:“今为尔说一笑话以醒睡魔可乎?有率其子妇纺至深夜者,子怒詈谓纺车声聒耳不得眠,欲击碎之,父在房中应声曰:'吾儿可将尔母纺车一并击之为妙。’”翌日早餐,文正为笑述之,坐中无不喷饭。
吾乡农家妇女勤于纺绩,市人则以针黹为务,时有邓伯昭孝廉者,性情古执,在江达川方伯幕中,闻夫人纺声,极为叹美,谓可以破除官场家人骄惰之习,力劝方伯制纺车,强其妾效之,终日不能成一纱,人笑以为迂。孝廉每谈及世风奢靡,人心浇薄,辄皱眉唏嘘不已,故李芋仙呼之为“五代史”,言其开口即曰“呜呼”也。
曾文正公硕德重望,伟烈丰功,震于一时;顾性畏鸡毛,遇有插羽之文,皆不敢手拆。辛未(编者按:1871年)十月,到上海阅兵,余供张已备,从者先至,见座后有鸡毛帚,嘱去之,谓公恶见此物。不解其故。公姻家郭慕徐观察阶告余云:“公旧第中有古树,树神乃巨蟒。相传公即此神蟒再世,遍体癣文,有若鳞甲。每日卧起,床中必有癣屑一堆,若蛇蜕然,然喜食鸡肉,而乃畏其毛,为不解耳。”后阅《随园随笔》,言:“焚鸡毛,修蛇巨虺闻气即死,蛟蜃之类亦畏此气。”乃悟公是神蟒转世,故畏鸡毛也。宋文信国公传为吉安潭中黑龙降生。信国柴市殉难后,是日,其乡风雨大作,人见黑龙复归于潭,与公之异将毋同?
(清陈其元《庸闲斋笔记》)
曾国藩死因一说
李文忠于曾文正为年家子,甫通籍,即赴曾营,文正每言李志盛气锐,思有以挫抑之,俾成大用。洎削平发逆,文正由直督调两江,文忠竟代其任。文正之督直隶也,因法教士丰大业一案,以天津守令遣戍,颇不满于众望。湘籍京官联名致书诋之,并将湖南全省会馆中所有文正科第官阶扁额悉数拆卸,文正郁郁无如何。及调任两江,与知交书,有“内疚神明,外惭清议”语。值六旬寿诞,方演剧称觞,忽递到一封口文书,亟拆阅之,仅诗一首云:“笙歌鼎沸寿筵开,丞相登坛亦快哉。谁念黑龙江畔路,漫天风雪逐人来。”文正亦不究所从来,亟纳诸袖以入,自是目疾增剧,俄薨于位。文正笔记曾力辨泰西教堂中刳眼剖心之事之诬,著为论说,惜其稿失传。当时亦以大业案,有为而发也。
(清况周颐《续眉庐丛话》)
曾国藩与王錱芥蒂
曾文正与王壮武素有芥蒂。壮武之死也,其父自撰联挽之曰:“不死于贼,必死于小人,今而后吾知免矣;虽竟其才,未竟其大志,已焉哉天实为之。”所谓小人者,盖有所指也。
(清孙静庵《栖霞阁野乘》)
曾国藩、左宗棠气度迥异
文正用兵主持重,除霆营外如徽防朱、唐两大营。恪靖(编者按:左宗棠封二等恪靖侯)皆不以为然。一日来咨,极诋文正用人之谬,词旨亢厉,令人难堪。文正复之云:“昔富将军咨唐义渠中丞云:贵部院实属调度乖方之至。贵部堂博学多师,不仅取则古人,亦且效法时贤,其于富将军可谓深造有得,后先辉映,实深佩服,相应咨覆云云。”恪靖好以气陵人,文正则以诙谐出之,从此恪靖亦无一字见及矣。
恪靖与文正书函来往,每以兄弟相称,不肯稍自谦抑。至文正薨后,乃自书晚生挽之云:“谋国之忠,知人之明,自愧不如元辅;同心若金,攻错若石,相期无负平生。”岂其悔心之萌,有不觉流露者欤!
(清欧阳兆熊、金安清《水窗春呓》)
曾左友谊之始末
曾文正公与左季高相国同乡,相友善,又属姻亲。粤逆猖獗,蔓延几遍天下,公与左相戮力讨贼,声望赫然。合肥相国后起,战国卓著,名与之齐。中兴名臣,天下称为曾、左、李,盖不数唐之李、郭,宋之韩、范也。比贼既荡平,二公之嫌隙乃大构。盖金陵攻克,公据诸将之言,谓贼幼逆已死于乱军中。顷之,残寇窜入湖州,左公谍知幼逆在内,会李相之师环攻之,而疏陈其事。公以幼逆久死,疑浙师张皇其词而怒,特疏诋之;左公具疏辨,洋洋数千言,辞气激昂,亦颇诋公。两宫、皇上知二公忠实无他肠,特降谕旨两解之。
未几,洪幼逆循入江西,为沈幼丹中丞所获,明正典刑,天下称快,而二公怨卒不解,遂彼此绝音问。余为左公所荐举,公前在安庆时,亦曾辟召之。同治丁卯,谒公于金陵,颇蒙青眼。洎摄南汇县事,丁雨生中丞时为方伯,具牍荐余甚力,公批其牍尾曰:“曾见其人,夙知其贤,惟系左某所保之人,故未能信”云云。蒯子范太守以告余,谓公推屋乌之爱也。辛未,公再督两江,张子青中丞欲调予上海,商之于公,公乃极口赞许。是冬来沪阅兵,称为著名好官,所以奖勖者甚至。闻余欲引退,特命涂朗轩方伯再四慰留,谓公忘前事矣。
后见常州吕庭芷侍读,谈及二公嫌隙事,侍读云:“上年谒公于吴门,公与言左公致隙始末,谓'我生平以诚自信,而彼乃罪我为欺,故此心不免耿耿。’”时侍读新自甘肃刘省三军门处归,公因问左公之一切布置,曰:“君第平心论之。”侍读历言其处事之精详,律身之艰苦,体国之公忠,且曰:“以某之愚,窃谓若左公之所为,今日朝端无两矣。”公击案曰:“诚然!此时西陲之任,倘左君一旦舍去,无论我不能为之继,即起胡文忠于九原,恐亦不能为之继也!君谓为'朝端无两’,我以为天下第一耳!”因共叹公憎而知善,居心之公正若此。
余又谓:“洪逆未死,公特为诸将所欺,并非公之自欺,原可无须芥蒂也。”公殁后,左公寄挽一联云:“知人之明,谋国之忠,我愧不如元辅;攻金以砺,错玉以石,相期无负平生。”读者以为生死交情于是乎见。昔韩忠献与富文忠皆为一代贤臣,第以撤帘事意见不合,终身不相往来,洎韩公薨,富公竟不致吊。今观曾、左二公之相与,贤于古人远矣。
(清陈其元《庸闲斋笔记》)
记曾左交恶
左文襄公自同治甲子与曾文正公绝交以后,彼此不通书问。迨丁卯年,文襄以陕甘总督入关剿贼,道出湖北,与威毅伯沅浦宫保相遇,为言所以绝交之故,其过在文正者七八,而亦自认其二三。文襄常与客言:“我既与曾公不协,今彼总督两江,恐其隐扼我饷源,败我功也。”然文正为西征筹饷,始终不遗馀力,士马实赖以奔腾。又选部下兵最练将最健者,遣刘忠壮公(松山)一军西征。文襄之肃清陕甘及新疆,皆倚此军之力。是则文襄之功,文正实助成之,而文襄不肯认也。
文襄每接见部下诸将,必骂文正。然诸将多旧隶文正者,退而愠曰:“大帅自不快于曾公,斯已矣,何必对我辈烦聒,且其理不直,其说不圆。聆其前后所述,不过如是,吾耳中已生茧矣。”迨壬申二月,文正薨于位,文襄寄挽联云:“谋国之忠,知人之明,自愧不如元辅;同心若金,攻错若石,相期无负平生。”又致书唁劼刚袭侯,措辞颇为恳挚。余谓文襄自此气可平矣。
庚辰、辛巳间,文襄奉旨召枢廷。文武官僚于中途进谒者,皆云左相言语甚多,大旨不外自述西陲设施之绩及诋讥曾文正公而已,谈次不甚及他事。既入军机,文襄奏言直隶永定、滹沱等河水患曰剧,请自出相度机宜,督率旧部旧营,挑浚修治。阅数月,文襄奏报河工蒇事,颇多铺张,并有数十年积弊一扫而空之语。于是清议之士渐多失望,咸谓左相之疏未免虚夸,远不逮李相节次治河之奏,周详核实。意者其西陲功绩皆不过如是乎?余谓议者推崇文襄,始固不免过当,因而责望亦太重。不知北河末流之弊,本非岁月所能奏功。且距京师咫尺,有效无效,众所共知。文襄出笔太易,乃其习惯使然,殆不始于此日也。
顷之,文襄总督两江,官绅有赴金陵者,皆云文襄见宾客无他语,不过铺陈西陲功绩,及历诋曾文正公而已。苏绅潘季玉观察,以地方公事,特赴金陵,欲有所陈。归而告人曰:“吾初谒左相,甫寒喧数语,引及西陲之事,左相即自述西陲功绩,刺刺不能休,令人无可插话。旋骂曾文正公。语尚未畅,差弁侍者,见日已旰,即举茶杯,置左相手中,并唱送客二字,吾乃不得不出。翌日,左相具柬招饮,方谓可乘间言地方公事矣。乃甫入座,即骂曾文正公,迄终席,言尚如泉涌也。既撤席,吾又不得不出。越数日,禀辞,左相始则骂曾文正公,继则述西陲之事,终乃兼骂合肥李相及沈文肃公。然其意若谓本不如己远甚,初无待其力攻也。侍者复唱送客。吾于起立时,方欲陈地方事数语。左相复引及西陲之事,吾乃疾趋而出”云。潘君之言如此,可谓形容惟肖矣。
又李相复陈海防事宜一疏,即余代草,刊在《庸庵文编》者也。疏上时,适文襄在关外奉召将至。恭邸及高阳李协奏,以事关重大,静俟文襄至乃议之。文襄每展阅一页,每因海防之事,而递及西陲之事,自誉措施之妙不容口,几忘其为议此折者。甚至拍案大笑,声震旁室。明日复阅一页,则复如此。枢廷诸公,始尚勉强酬答,继皆支颐欲卧。然因此散值稍晏,诸公并厌苦之。凡议半月,而全疏尚未阅毕。恭邸恶其喧聒也,命章京收藏此折。文襄亦不复查问,遂置不议。
(清佚名《咸同将相琐闻》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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