对于皇上起用林则徐,曾国藩早就预料到的,正因为这样,穆彰阿才找他商议。
曾国藩在心里是对林则徐颇为崇敬的,因为林则徐和他一样,是个清官,是个真正替老百姓办事的人。林则徐禁烟的初衷,是为了国家,为了百姓,这一点与曾国藩的想法一致。如果将曾国藩换作林则徐,也许他不会那么对待英国人,手段要委婉和高超一些,不至于一下子和英国人闹翻。
因为禁烟和抗英,使林则徐成了朝廷的一名“罪臣”,遭受了5年悲壮的流放生活。曾国藩也与唐鉴他们一样非常同情。
穆彰阿对曾国藩说:“今日内廷觐见,皇上言群臣之意,要起用林则徐,皇上乃心善之人,不忍拂众人之意,你可知晓此事?”
穆彰阿之所以找曾国藩,是因为他得到准确消息,是唐鉴他们那帮理学文士,几次帮着林则徐说好话,皇上的耳根子软,没有多大的主见,听他们的话说多了,自然也觉得有些愧对林则徐,起用一下算是弥补。穆彰阿这么说,是有些怪曾国藩,听到唐鉴那帮人帮着林则徐说话,怎么就不告诉我一声呢?你小子能有今日,都是我帮着你,该不会不懂得知恩图报吧?
曾国藩听懂了穆彰阿话中的意思,当即跪下替自己叫屈起来:“学生知恩师乃当朝重臣,受群臣敬仰,且深得圣意,故不敢多言,恐他人疑心学生行为不端!”他停顿了一下,接着说:“学生跟唐大人进宫侍讲,确实听诸位大人替林大人说情来着,学生卑微不敢多言。学生亦知晓朝中大臣多有上书替林大人叫屈者,恩师定然明白!”
他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,先给穆彰阿戴一顶高帽,然后暗示穆彰阿在宫里有内线,唐鉴他们的那些话,肯定会传到穆彰阿耳中的,无需他多事,而他作为唐鉴的学生,如果出卖老师,那可就显得太小人了,属品质问题,说轻了就是行为不端,说重些,就是人格低下,以后还怎么混呢?
接下来,他说明自己的苦衷,只是一个小官,在皇上和诸位大人们面前,哪有他说话的地方呢?再者,朝中有很多大臣都上书替林则徐说话,那是主战派的人在搞事,你穆彰阿作为朝廷重臣,怎么不知道这点风向呢?
穆彰阿被曾国藩这几句滴水不漏的话,塞得说不出话来,是啊,完全是他自己失察,怎么还敢质问门生的不是呢?
说到后面,曾国藩竟然痛哭流涕起来:恩师帮忙了我,才得以顺利通过皇上的考试,我头上的四品顶戴虽是皇上所赐,其实是恩师给的,恩师是我的再生父母,我感恩还来不及呢,哪敢背叛恩师呢?学生是个实诚人,实诚人做实诚事,要是别人逼学生背叛恩师,学生宁可死也办不到哇!
曾国藩在翰林院中混得这些年,早已经将官场上的那一套学到手了,他这一番表明心迹的表演非常到位,以他的资质要是混影视圈,拿个小金人大奖,完全不在话下。
穆彰阿顿时曾国藩的表演感动得一塌糊涂,当即亲手将他搀扶起来,好生安慰了一番:老师不是不相信你,此乃非常时期,要多留一个心眼不是?
曾国藩自然对恩师的疑虑表示理解。
穆彰阿接着和颜悦色地问:你觉得林则徐这人如何?
穆彰阿与林则徐暗中过招,不可能不知道林则徐的为人。曾国藩知道林则徐尽管反对西方入侵,但对于西方的文化、科技和贸易则持开放态度,主张学其优而用之。所以他对林则徐的思想,是认同的,可他在恩师面前,不能那么替林则徐说好话,但他也要保住林则徐,不会再被穆彰阿陷害。
同样的意思,该怎么说,反映了一个人说话的水平和智商,曾国藩对穆彰阿说:学生并未见过林大人,只是听别人说此人性格刚毅,办事认真,曾经在任上治水患,颇有成效,唐大人那里还有一本林大人所著的《北直水利书》,学生还没来得及找机会拜读呢!
他这番话里,没有一个字是说林则徐作为主战派,是怎么和穆彰阿过招的,那就避开了话题的尴尬。他只是听别人说林则徐的为人怎样怎样,而且摆事实讲道理,说林则徐确实办了不少好事(治水患),连唐鉴那里都有林则徐的书。林大人因外交的事而遭贬,如今被皇上起用,皇上乃千古明君,定然知道该怎么用林大人。学生认为,恩师你没有必要将此事放在心上。
穆彰阿从这番话里同样找不出半点漏洞,人家并没有帮林则徐说好话,人家说的那些话,都是众所皆知的。
他也在暗示穆彰阿,林则徐是个实干家,是个真正能办事的人。既然皇上要用,那就让皇上用呗。你作为内阁军机大臣,该怎么让皇上用了林则徐,用在哪里,那是你的本事,别让林则徐跟英国去闹,不就行么?
穆彰阿想了一下,也是哦!林则徐不是能办事,会打仗吗?就让他去好好办事算了,那是既尊重了皇上的意愿,也缓和了与主战派的关系。
道光二十五年九月(1845年),林则徐奉召回京候补,十一月以三品顶戴署理陕甘总督。二十六年(1846年)四月,授陕西巡抚,七月初九(8月30日)抵陕上任。这时的陕西,各种社会矛盾十分尖锐:鸦片战争时,清廷为解决军费困难,除调拨陕西征收的盐税外,还强令陕西捐银一百多万两。鸦片战争后给外国侵略者的赔款也摊派到陕西,仅西安府咸宁、长安两县的赔款银,年征收就在二万两以上,相当于上缴正银数的三分之一;加上各地接连发生灾荒,劳苦群众生活异常艰难;渭南、富平、三原、大荔、蒲城等地的“刀客”与当地回民联合起来,反抗官府的斗争此起彼伏。
陕甘地区起火了,让林则徐是扑火,远离京城的是非圈。这是后话了。
且说曾国藩从穆彰阿的府中出来,心里一直打着颤,穆彰阿已经知道唐鉴再为林则徐说好话,以穆彰阿的为人,肯定会对唐鉴下手的。唐鉴是理学大师,一介文人,虽然理学知识渊博,可玩弄权术根本比不上穆彰阿,一旦中了穆彰阿的道道,下场可就惨了。
琦善与英国人签订《穿鼻条约》之后,唐鉴上书给皇上,要求严办,直接导致道光皇帝惩办了琦善。而道光二十二年七月耆英与英国人签订了《江宁条约》(《中英南京条约》)后,唐鉴也坚持皇上严办此人,亏得耆英找了两个替死鬼,这才把这事糊弄过去。皇上也觉得,如果让一位大臣去签协议,回头就严办的话,今后谁还敢去呢?
此前穆彰阿认为最大的对手是主战派的人,没想到最大的威胁原来是几个不动声色的理学文人,上次的帐还没来得及算,这次的加在一起,该好好算一算了。
想到这里,曾国藩不禁替唐鉴担心起来。
以后的日子里,曾国藩几次暗中提醒唐鉴,要防着朝廷有人射暗箭,唐鉴却不以为然,认为自己只不过是个太常寺卿,是负责主持皇家大典礼仪的人,跟权力中枢扯不上边,只是和皇帝的关系比较好而已,谁会射他的暗箭?
在穆彰阿面前,曾国藩只是出自对权势的敬畏,而对于唐鉴,曾国藩则是出自内心的敬重,他在唐鉴那里学到了很多东西。
曾国藩一生思想变化的基础,也是他一生文学思想变化的基础,都来自于唐鉴和倭仁的影响。他当然不愿意自己内心敬重的老师,被另一位老师伤害,可是他夹在中间,左右不是,怎么办呢?
而这个时候,发生了一件事,让曾国藩更加警觉起来。
根据有些书籍记载:曾国藩立门开府后,户部尚书英和便把自己的一个下人介绍给曾国藩做门房。此时曾国藩碍于英和的面子,再者,自己确实需要一个门房为他做些跑腿之事,于是他留下了此位门房姓陈名升,也是湖南人。初次见面,曾国藩对这个陈升的印象就不好,后来也证实了他对此人的看法是正确的。
我仔细查了一些资料,这个户部尚书英和是满洲正白旗人,在乾隆年间的时候,还差点做了权臣和珅的女婿,官至军机大臣,户部尚书,协办大学士,加太子太保衔。道光七年(1827年)因“家人私议增租”被降职,外放热河都统。次年,授宁夏将军,以病为由请求解职,获得批准。不久,因之前监修之宣宗陵寝地宫浸水,被重责,本拟处死,幸有太后说情,改发配黑龙江充当苦差,子孙也一并革职。道光十一年(1831年)被释回,子孙复官。道光二十年(1840年)卒,赠三品卿衔。
也就是说,这个叫英和的人,在1840年就死了,而曾国藩当上五品官员,则是在五年后,所以绝对有误。
不管英和有没有和曾国藩接触,但那个叫陈升的下人确是真的。曾国藩于道光二十六年初写给家里的中有一句:“……下人陈升,绝非善类,为堪甚笃,有心去之,然不得已……”
我觉得这个叫陈升的人,其实是穆彰阿的人,是穆彰阿派去监视曾国藩,正因为如此,曾国藩才不敢得罪,要不然的话,早就赶走了。
陈升到了曾国藩家中做事后,表面上勤恳,但一肚子的坏水,连曾国藩家里买菜的钱都要克扣,曾国藩为了不得罪穆彰阿,只有忍着。他要就救唐鉴,还得全靠此人。
以前曾国藩都是去唐鉴的家里学习,现在他有了新家,肯定也要请别人来玩玩。于是,他在家里置办了几场宴席,请唐鉴、倭仁等理学名士到家中喝酒。
喝酒之余,主要研究理学,不谈论国事,也不再像以前那么愤青。有一次宴席散了之后,陈升收拾屋子,捡到一本书,是穆彰阿撰写的《澄怀书屋诗草》其中的一本。曾国藩见了之后,只说是唐大人不小心落下的,等改天再给唐大人送去。
陈升将唐鉴阅读《澄怀书屋诗草》的事,告诉了穆彰阿,穆彰阿听了之后满心欢喜,自己的书籍能够令理学名士研读,那可是莫大的荣幸啊!
穆彰阿要对唐鉴下手,肯定会出招。以前穆彰阿为了保住耆英,用手段对付忠臣达洪阿和姚莹,那可是不留痕迹的。
要想保住唐鉴,就必须像保护林则徐一样,让他远离京城是非之地。曾国藩想了一招,那就是让自己出点事。
唐鉴出生于乾隆四十三年(1778年),到道光二十五年的时候,已经是68岁,是年近古稀的老人。按道理,他完全可以告老还乡,可他是理学名士,京城名砥,几次告老,道光皇帝都不让。当臣子的都是皇家的奴才,皇帝不允,你也没有办法。
道光二十六年(1846年)的一天,曾国藩照例陪同唐鉴去见道光皇帝,一路上就扶着唐鉴走路,直到道光皇帝的面前,他仍不撒手。
见过君臣之礼后,曾国藩扶着唐鉴到一旁坐下,研读侍讲之时,他端了一杯水给唐鉴,却故意在唐鉴接水的时候,把水给洒了。他连忙跪在地上向皇上请罪:学生不慎,没有服侍好老师。
道光皇帝看了看白发苍苍的唐鉴,也没有责怪曾国藩。
光有这一招还不够,曾国藩又去穆彰阿的府上,闲聊之时,说唐鉴想告老回乡,可是皇上不允,有唐鉴他们在京城,你中堂大人岂不多了一块心病?不如干脆让那老头滚回家算了。
穆彰阿一听,有道理,于是向道光皇帝说,唐鉴的年纪太大了,身体不好,恐怕主持不了皇家的礼仪庆典,一旦在礼仪庆典出错,可就有失大清国体了。
就这样,道光皇帝下旨,让唐鉴告老回乡。
道光二十六年(1846年),唐鉴获得圣意,告老还乡,临别前,道光皇帝召其入宫,好好奖赏了一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