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海南京路。
熙熙攘攘的人流中,一位西装革履的50后,缓步走进那家中外闻名的上海“朵云轩”艺术品拍卖公司。
他是这里的老熟客了,营业员立即热情地迎了上来。“季先生,您不是对吴昌硕有研究吗,最近我们收进了他的一幅好画,请您帮忙鉴定一下。”说着,前面引路,来到一间雅室。
墙上挂着一幅吴昌硕的画。季先生扶了扶眼镜,上前仔细观看。他觉得这幅画似曾相识,很像自己十几年前出手的那幅。他调侃营业员,“这幅画肯定是赝品,我出国前有幅一模一样的,早就卖了。”说着,继续观看此画。
他边说边走近画前仔细端详起来。其实,是真是假季先生没那个鉴别能力。现在古玩字画市场上鱼目混珠、真假难辨,很多大师级的专家都不敢妄下结论。
突然,他在左下角印章边发现有块擦洗的痕迹,非常细微,只有他看得出来。这痕迹是当年他们拿进拿出时不小心弄脏了,为了美观他用工具小心翼翼地擦洗过。今天看见这痕迹依然还在,他已断定这幅画就是当年自己卖出的那幅真迹。
一时间,季先生的脸色变得煞白,只觉得心脏跳动频率加快。再看一眼上面的标价“五千万元”,他眼前涌出一片黑暗,身体摇晃着快要倒下了。
营业员见此,关心地问他有什么问题?季先生摇了摇头。“给我倒杯水吧,让我歇一会再好好看看。”营业员赶紧端了靠背椅子让他坐下,又泡了一杯咖啡给他提神,关上门让他休息,悄悄退了出来。
季先生陷入了沉思。他的思绪回到了出国前的那个场景。
上个世纪80年代初,季先生还在被别人叫着季师傅的时候,就喜欢收藏字画、玉器、古玩等。他只是工厂里的汽车修理工,似乎和名家字画、紫砂壶、玉器等玩物没什么关系。但他早年在农场结识的未婚妻小闵,出身大户人家,家里收藏着一些古字画。小闵自小就爱好书画,且有名家教诲。他俩从农场返城都是工人编制,每天的体力劳动,上下班遥远的路途,忙不完柴米油盐,那有闲情风花雪月。
为了改变命运,新婚不久季先生就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:去日本打工。照他自己的话说,安徽土插队婚姻跳龙门,东京洋插队淘金发洋财!
那年季先生已过33岁。听说在日本打工,每天可挣1万日元约合人民币800元,国内每月工资才76元,这种淘金的机会就是他的梦想,也是改变人生的一条捷径。季先生出生工人家庭,兄弟姐妹多,母亲又不上班,全靠父亲那点工资养活全家老少。自己的穷家是指望不上了,他叹息着。
小闵见丈夫垂头丧气,毅然拿出家里一幅吴昌硕的名画,让他在“朵云轩”以5000元人民币的低价出售,筹集了这笔去日本的盘缠。要知道,在上世纪80年代初,5000元已是一个天价,相当于一个工人5年劳动的全部收入。
妻子小闵的壮举令季先生感激不尽,他默默地下决心,挣很多钱来报答小闵的恩情。那天,他们在虹桥机场分别时泪流满面,依依不舍。季先生告别妻子,乘飞机到达那个听不懂一句“哇达西哇”语言的小日本。
异国他乡,一切从零开始。起先,他在中介安排下,去了一家酒店洗碟刷碗。为了多挣钱,他每月甚至打三四份工。三更灯火五更鸡,季先生清晨5时甚至更早起来,到企业去做清扫工,下午再去学日语,晚上还要回到餐馆打工。每逢周六、周日,再各打两份工。他经常用计算器换算每月的收入:30多万日元相当人民币约3万元。这样紧张疲惫的生活他坚持了五个月,他就感到有点体力不支,毕竟年龄不饶人了。
两年后,季先生遇到一个偶然的机会去新宿打工,那里是日本的红灯区。季先生在红灯区干活,攒钱比以前容易但名声不好听。他想,这里是海外,谁认识我呢,好听不好听的只要有钱就行。这时他有了些积攒,开始每月给老婆寄生活费了。同时,近水楼台嘛,也有机会解决一下自己的某些生理需求。
夫妻分居3年,季先生没回过一次上海。他妻子小闵,每年都去日本领事馆门前排队签证想去探亲,但是这种探亲签证似乎是永远没可能,因为她有移民倾向的嫌疑。
季先生在日本过了语言关也没放松补课,他选了外贸纺织的课程拿文凭。当年,中国是世界纺织业制造大国,他算是有眼光想着将来。在红灯区打工尽管收入不错,但毕竟不是长久之计。好在眼前每月给妻子的生活费已超过国内当工人的,人辛苦总算有钱了。他舍不得吃喝,攒着回家养老的钱。
终于熬过了5年艰难的苦日子,季先生从计算器的加减乘除中有了底气。他毅然决定返回中国探亲。熬干熬瘦的妻子,久旱逢甘霖,盼来10多天的团聚,却又面临离别的酸楚。伤心的场面再次出现在机场的入口处。
季先生返回日本后,才知道老婆怀孕了。小闵去不了日本,就要季先生回来。季先生好不容易在日本站稳脚,当然不肯回来。而且,计算器里得到的数字告诉他:没攒完足够养老的钱。妻子一气之下就把胎儿给打了,她不肯一个人生产,没人照顾谁受得了啊。
转眼又是5年,季先生依然没有回来的想法。妻子下了最后通牒,再不回来就离婚。季先生反复斟酌后也只能悻悻地踏上回国的班机,他无奈地结束了在日本的打工历程。
季先生回到上海首先是买套房子,那时上海的房价刚刚开始上涨。这年他已经过了45岁,没孩子是他们家庭的一个遗憾。让人欣慰是他在日本攒了些钱,可以过上安稳的日子了。
中国的物价让季先生看不懂:房价、物价、医疗费、学费都涨得让人纠结。这时,他们夫妻趁着手中有钱,又悠闲地玩起字画古董了。他们经常出入几家字画古玩店,也去杭州、北京等名店观赏。两年多时间,他们与这些字画店的工作人员都可以称兄道弟了。
“季先生,好些了吗?”营业员提着电水壶进来加水,轻声的问候打断了他的遐思,季先生这才回到当今的现实中来。
“哦,好些了,谢谢你。”他镇静了一下自己的慌乱情绪。
“这幅画是真还是假?是否当年您的那幅?”
季先生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说:“这是赝品,不可能是我的那幅真迹。唉,现在造假的技术太高明了。”他眼神浑浊,又瞄了一眼那幅离别十几年的真迹。
营业员听他这么说,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,然后又恭恭敬敬地将季先生送出大门。
季先生回到家,那口气还是缓不过来,他不信这幅画居然值5000万元人民币。他用计算器反复运作了好几遍,感叹道:假如当年那幅吴昌硕的真迹,不卖放到今天,易言之,当年不去日本玩命地打工,什么都不干,就这幅画也抵得上他在日本打三辈子苦工所攒的钱了。
心揪得疼的时候,他又做了阿Q!我没后代,这画又不能传承,去日本还是攒了些钱,人生不就是图个过程吗?
但过了一阵,他脑袋又发胀了:不去日本就有儿子了,这画留给儿子不是两全其美吗?
季先生的晚年就是在矛盾的心态中度过:时而舒心,时而沮丧;时而坦然,时而纠结。
从“朵云轩”归来以后,季先生的手中就成天拿着个计算器,加减乘除一番后,按了一个“0”揿钮,出来一句设定的中国话:归零!再重复过程,又是归零!
一切从零开始,如今复归于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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